鄭台祥
「自然就是美」大概是一句沒有人不同意的老話吧。乍聽之下,它的語意通俗、朗朗上口。尤其在上世紀90年代注重心靈養生,講求回歸山林、主打健康食品的工商社會裡,萬用的程度有如一句廣告詞。然而,在當代景觀設計的哲學裏,這個話題卻是一幅千迴百轉的哲學景觀: 它令人聯想到一幅全景山水圖,遠近高低、跌宕起伏。在「自然」與「美」的山頭之間,矗立著一座又一座名為「生態」、「永續」、「風貌」的山峰,峰峰相連、雲霧繚繞。
自從伊恩˙麥克哈格(Ian McHarg)提出了「道法自然」,開啟了自1970年代「生態價值VS形式美學」的大分流,再到2000年起伊莉莎白˙麥爾( Elisabeth Meyer)的一系列文章,闡述了「生態之美」如何跳脫長久以來的視覺、藝術風格、綠化裝飾等陳疴,重新回到地景設計的論述中心。「自然與美」之間的分合演進,源遠流長,也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曲折複雜。然而,麥爾點出了箇中關鍵: 設計者是否能將生態系統的運作機制,轉化為一種可感知的美學形式,以縫合兩者之間堪稱宿命性的裂痕。這一套運作機制,以今日的說法,或可簡稱為「績效」(performance)。
於是今天便來談一談這個「績效」,以及它與「美」之間的關聯。
顧名思義,「績效」是指個人、系統或組織,為達成目標所展現的營運成果。在台灣、東亞等經濟人主導的工商社會氛圍裡,從工廠老闆到生產線員工、從加班時數到年終獎金,它始終是人們最心心念念的詞彙之一。相較之下,在景觀設計領域,績效卻是近年來才逐漸為人們留意的概念。它主要目的,是用來評估景觀設計是否達成「永續性」這一理念。比如說,美國地景建築基金會(LAF)成立的景觀績效系列(Landscape Performance Series),將「績效」分為三個層面來探討,分別是「環境」(environmental)、「社會」(social)、「經濟」(economic)。在「永續地景」的終極目標之下--無論那是達成淨零排放、增加生物棲地、或是促進在地經濟等等,都可以透過上述三項指標來衡量。「環境」、「社會」與「經濟」,也被公認為永續性的三大支柱。

正因如此,績效往往是具體的、可望又可即的,好好學習天天向上,設定目標努力達成,完畢。另一方面,「美」卻不是這樣: 它不但無法給出一個明白而立即的答案,還可能製造出更多問題。美往往是延遲的、慢好幾拍的、受限於自身訊息儲備、感受表達能力,迂迴而模糊,只存在於當下所見與日後所感之間,那一道無可避免的記憶斷層之中。打磨、洗滌、沉澱、結晶…最終留下的,像是普魯斯特小說場景裡,那一抹時間的磷光,安靜的餘暉。
安靜的餘暉之美,終究是轉瞬即逝,在「永續」一詞旭日初昇的光芒籠罩之下,卻相對黯然失色。正值2000年世紀交替之際,當景觀設計裡的「永續」成為熱搜,鋪天蓋地襲來(相較於「永續」這一現象在美國社會引發的種種爭議如懷疑、詆毀、嗤之以鼻等多樣化情態,台灣這邊的反應卻是出奇的一致,彷彿眾口一聲、毫無異議全票通過一般),人們忙於評估計算綠覆率、低衝擊開發、生態效益KPI的過程中,「美學」又再一次(也許是理所當然的)被排除在世人的眼光之外了。
身為一位畢生思索、提倡永續地景美學的教育工作者,麥爾想必也注意到了這一點: 當人們大談特談永續,卻只望向上述績效--也就是環境的、社會的、經濟的三根支柱--乃至於對美的追求,卻乏人問津,甚至又隱隱回到「流於瑣碎、膚淺而表面」的趨勢,這毋寧是令人感到警惕的。有鑒於此,她在2008年提出了那篇著名的宣言〈Sustaining beauty. The performance of appearance〉,試圖把美學帶回永續地景的討論之中,並呼籲人們在生態績效之外,尋找永續之美。
麥爾主張,回溯到歐姆斯德(Frederick Law Olmsted)的時代,績效與美就已經是一不可分割的整體了。早在十九世紀中期的紐約市,由於大量移民、工業發展造成的環境汙染,疾病肆虐、髒污橫行,他大力提倡設立公園,作為一個巨型的環境清潔機制,以兼顧市民的身心健康、公共衛生乃至於休閒遊憩等需求(歐姆斯德親弟年僅23歲即死於肺結核,當時的紐約市據說每四人即有一人死於此病)。與此同時,他還得與政府官員、律師、建商、媒體…等無數相關利益人士打交道,以確保公園完工之後能滿足財政、稅收、房產…等等一連串經濟效益需求。然而,在試圖達成這些績效的同時,歐姆斯德卻始終將公園設計視作一件藝術品,他從未放棄對美的追求。
麥爾以一句話總結歐姆斯德的態度: 「他不僅在意地景看起來如何,同樣也在意它運作得如何。」( He cared about what those landscape looked like as well as how they worked.)
這句話,在150年後的今天看來,彷彿預先回應了蘋果前執行長賈伯斯的名言: 「設計不僅僅是它看起來怎樣、或感覺怎樣,而是它運作得怎樣。」( The design is not just what it looks like and feels like. The design is how it works)
「當一件事物的功能發揮到極致,美感是會隨之產生的。」括弧內的這段話,來自於大學時期教我景觀史的王光宇老師。它一針見血的點出某種潛藏在現代主義深處的核心價值,也觸及了所有設計學科(包括建築、地景、室內、產品…)內部,徘徊在上述功能、績效、美感、實用性之間,揮之不去的永恆辯證。此後我便將這段話攜帶在身上,成為一幅觀看的框架。
王光宇老師後來在景觀專刊發表了一篇文章,名為「水到渠成: 風貌之美來自運作良好的地景」。我擅自借用了這個標題,用來補充「績效與美」兩者之間,可能存在的線性因果關係: 換句話說,如果「績效」是地景運作良好的指標,那麼「風貌之美」則是伴隨而來的必然結果。風貌之美源自績效;績效之美體現在風貌。美不是瑣碎而膚淺的裝飾,它穿針引線、直通表裏,串起了一枚硬幣的正反面。
一旦當人們察覺到表層的「風貌」如何跟底層的「績效」綁定在一起,地景會變得「透明」(Rob Thayer語): 表裡一致、所見及所得,從而帶來一種和諧的感受,這感受很大程度會轉化為美感的來源。因此,麥爾在她的宣言裡也主張,讓生態的過程被看見,讓地景的內部運作被看見,讓前述「環境」、「社會」、「經濟」一連串的抽象概念,被轉譯(translate)為肉眼可見的現象。
說起來,人們總是傾向於相信具體可見的、可聽可聞、可觸摸、可體驗的物事,也更容易被說服並為此掏腰包買單(近乎一種天性與本能)。換句話說,如果把地景運作的流程比喻為一間觀光酒廠,業者將生產的過程公開。從一開始的原料選用、糖化、發酵、過濾貯藏、包裝運輸…等製作過程,逐一展示在遊客面前。如此一來,人們不僅知其然,更知其所以然: 感官化的驗證成為參與感的基礎。最後參觀末尾,遊客們在小賣部喝到一杯新鮮現榨的啤酒,味道想必也是最美的。因為對「績效」的理解,已確確實實的轉化為舌尖上的「風味」了。
無論是風味或是風貌,切身體會的事物往往最扎實而常駐。我總覺得,麥爾或王光宇老師的呼籲,雖然已是過去式,如今看來不無濃厚的「補課」味道。然而,跳脫出自身景觀界的小圈子,在當今「績效」至上的社會氛圍裡,談論地景的風貌之美,依然有其特定的框架與方法。回歸身體感,同樣呼應了麥爾在「後地球日的兩難」一文所提出的主張: 彌補生態價值與形式美學之間的裂痕,終究得仰賴人們對於多重感官、參與體驗乃至於自身的行動,與其說是否定視覺霸權,其實更像是對它的救贖(麥爾語)。此外,對於人云亦云的形式vs.功能啦、中看不中用啦等習以為常的二分法思維,同樣也是救贖。
最後,也許該用一個設計案例來總結一下上述的長篇大論。2014年美國景觀建築師協會的榮譽獎項,其中之一頒給了賓州大學的鞋匠綠地(Shoemaker Green)。這是一塊位在校園中心的公共綠地,周圍被體育館、校舍道路等包圍,在設計方面,由於一開始就必須符合校園的景觀規範,因此它看上去並不引人注目。每天經過的學生恐怕也不會特別留意。中央大草坪、塊石座椅、地舖路燈、街道家具等等,都像是校園整體的一部份。然而,正是這不起眼的地方,令它帶著一絲「現代的感性氛圍」(評審團語)。
位在基地正中央的,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坪。它不只作為集會場所,還肩負了暴雨水管理的功能: 從周邊屋頂與道路排放的雨水,透過改良的土壤層,統一滲透、過濾至草坪底部的大水槽,以供儲存再利用。一旦地底水槽達到滿位,溢出的水便順勢流入基礎管線,一併排放掉。這樣以績效主導的地景(Performance-Based Landscape),整合了校園自然及人造的水循環系統,默默回收了基地95%的雨水,使它成為近年來永續校園設計的最佳案例之一。
ASLA網站為此下了一句標題:「美麗不只是表面」(Beauty is more than skin deep): 一句化妝品般的廣告詞,套用在這個案例裡,卻顯得十分貼切。